大姨临走又拽了一下母亲，大声说：“大姐，你也吃饭么，忙咧半上午咧，就剩下咱姊妹几个还没吃呢，谁吃谁捞就行咧，走，我给你端一碗饭，咱到外头吃去，灶火站不下！”她暗暗给母亲使了一个眼色，示意她赶紧走。母亲会意的点了点头。

“娘，你也包管咧，你没吃好了，就坐到炕上，我家给你端！第二锅面也好咧。”母亲和大姨异口同声的对“外婆”说。

“吃好咧，吃好咧！我给你家捞，你家都出去吃饭去！”“外婆”笑呵呵边捞面边说。

“吃好咧，你就坐呵歇嘎！包管咧，我家自己吃，自己捞，还要你侍候嘛！你人不好，就赶紧歇呵！”大姨和母亲几乎又是一个异口同声。

“大说，你家都出去吃饭去，大连你娘给咱捞！”外公进厨房了，母亲知趣的退了出来。小姨们快速的扒拉完饭，相约去给外婆上坟。

坟地里，小姨们个个哭的死去活来。二姨嘴里念念有词的：“妈，看你多活几年，娃儿们也不受这个罪！老五、老六两个天天吃饭要看人脸色！妈！你咋舍得下你家娃呢些！你说我家都回来看谁来咧！妈，你到垯垯呢，妈！你到垯垯呢？……”大姨，反反复复的总是这几句在哭诉着。

三姨扑在坟头，放声大嚎：“妈，你不知道，咱屋任个有妖精咧！一天两面三刀，我家要是再回来了，就没饭吃，装病呢！她女子要来了，就是七碟子八大碗的。我大还一天被哄得知不道东南西北！妈，你也给我大托个梦，把咱屋的啥事给我大说嘎，把你家娃都管嘎！妈！妈！妈！……”

四姨哭的昏天黑地，抓着黄土喊：“妈，我大变了，他变得关心女人咧，可关心的不是你！他不管娃们死活，只顾那个妖精高兴咧。为了让那个妖精进门，把我连推带搡的推出了门。妈，我害怕呀！那儿是要别人的，何况我一个媳妇呢！妈你说这日子将来咋过家！妈，你不管我了，还有老五，老六呢！妈，你咋忍的下心走呢！你把你家娃都给谁丢呵咧？妈，妈！妈！……”

五姨跪在坟前，放声痛哭，她没有任何的话语，却是哭声震天。六姨泪流满面只会说：“妈，我想你！妈，我想你！……”她半爬在坟堆上，两只手不停的拍打着黄土。

母亲泣不成声，手里拿着棍子，搅动着燃烧的黄纸，那纸灰和烟气随着母亲的搅动袅袅升起，飘洒在外婆的坟头，她给外婆说着：“妈，过年咧，娃们给你送钱来咧，也知不道三十（除夕）有没有人请你回家过年，今个你就连娃一垯回去过年去！回来了，你也把娃们管嘎，咱屋确实不像样子咧，不在娃们给你说呢！库建他妈自从进门，不管老五、老六的穿戴，也不管娃们的用渡，从来都不下地干活去，大忙天，我家一家子都来上来帮忙来，有时候，其它几个他姨也就来了。库建他妈，年年料料装病不下炕，连饭都不给人做，大忙天，人都累死累活的，nia睡在炕上还要人侍候呢！平时，给娃做个饭使气掖搡的，总嫌老五不给她把饭做好一吃！娃手上一天一毛钱都没有，还指望织个地毯挣上点钱给自己买上一点平时用的东西呢，库建他妈看上娃那点钱咧，钱不上交，就不给娃们做饭，成天为了做饭的事着着气气的，豆豆经常来我哇吃饭，拿馍！妈，你就说这日子叫娃一天咋过家嘛！我大就像一天被灌了迷糊汤咧，还总骂娃呢，对库建连他妈牙齿都不敢挂！一天总哄通着人娘母俩个，生怕人nia着气咧！妈，你要回来咧，就把屋里管嘎，给我大说嘎，我大任个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咧！……”

小姨们和母亲那动人心扉的哭声久久回荡在坟地的上空，放眼四看，到处一片衰草，枯树，哀黄一片！与碧绿的麦苗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天阴沉沉的，到处一片压抑，死一样的寂静，除了小姨们凄凉的哭声外再也没有其它的声音。一个个坟头下面躺着一个个已经回家过年的故人。似乎只有外婆孤零零的站在自己的坟头，寒风、枯草中倾听着女儿们的哭诉，等待着她们接自己回家过个团圆年。

我站在傍边，虽然知道坟头里埋的人是外婆，可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，外婆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，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高矮胖廋！但是小姨们那痛哭流涕、动人心魄的哭声，却让我心头颤栗。每一个小姨坟头的诉说，平日里看到六姨的饥饿，我深深的感觉到：没妈的孩子是那么的可怜与无奈！莫名的幸福由然而生。

利平姨远远的拿着烧纸来了，她跪在外婆的坟头，点烧了黄纸，嘴里说：“妈，过年了，你把钱拿上，咱回咱屋过年走！”

坟头的纸烧完了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，小姨的哭声都变调了，却久久不肯离开坟地。我和利平姨焦急的等待、等待着。

“大姐，包哭咧，天这么冷的，把几个我姐都叫嘎，叫嘎，咱回！回走吃饭走，咱娘连咱爸把菜都收拾好咧，叫你家都吃饭去呢！起来，包跪咧，地里冷哇哇的，看再包感冒咧！大过年的，哭嘎就对咧！咱把我大妈引回去过年吧。大姐，包哭咧，你再哭，看其它几个我姐咋起来嘛！你起来！”母亲依然伤心痛哭。

“二姐，二姐，对咧些，哭嘎就对咧！咱回去吃饭咧！”二姨置若罔闻，哭泣不止。

“三姐，你包哭咧，你把咱大姐叫嘎，咱都回去咧！”

“四姐，包哭咧！”

“五姐、六姐！”

利平姨穿梭在母亲和小姨们之间，她一个个摇动着沉浸在悲伤痛苦的人们，可是她们好像都被屏蔽了一样，听不见别人的劝阻，依然我行我素的嚎啕大哭。利平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，她自言自语说：“唉！要哭就再哭一会儿！”

太阳偏西了，母亲和小姨们终于从悲伤的世界返回到人间。她们收拾好心情，给自己的爷爷、奶奶烧了纸钱，这才准备回家。

“慧娟，妈说你从小路给回跑，叫你爸到喂家吃饭来，顺便问一下大妈来了没有！”母亲推我一把说：“跑，妈说赶紧跑！来了，先给你五爷家去。”

一路小跑着回到家，家里静悄悄的，推开门，父亲正在炕上睡觉。

“爸，起来吃饭了，我妈叫你到我喂家吃饭呢！”我摇着侧卧的父亲。

“嗯，这都几点了，你家才吃上午饭家！二点四十了，我饭早都吃了，猪都喂了！”父亲转过头，惊讶的说。

“走些爸，我妈叫你呢，你一个人到屋能吃个啥！对了，我大妈来了没？”

“没！我等了满满一上午，人都没来！我估计这事瞎咧，可能不不来咧！谁知道呢，也许太阳打西边出来呢！晚上说不定可来咧！”父亲一脸的茫然，他坐起身，笑笑问：“那几个你姨夫谁来了？”

“我姨夫没有一个人来！几个我姨连娃都没引，上坡就光我一个，玉立也不知道跑到垯垯耍去了。”

“玉立到咱屋把饭吃了，你掌不管了。呵呵，库建他妈把屋搅的，任个都没人去了！算了，你姨夫没人去，爸也不去了，我出去下棋去了！”父亲穿上鞋，笑笑说：“你赶紧吃你的饭去，蕞娃家不管沃事，该吃饭，吃你的饭去，但愿你大妈能想通，晚上能来一趟。你大妈来了，这百河水就塌咧！唉！就看nia啥想法咧！”说着，父亲锁上了门，和我一块向外走。

五婆家桌子上摆满了汤汤面，利平姨正一碗碗向桌子上端着面，她招呼大家赶紧端面吃。小姨们一个个都说刚吃了饭，不饿，不饿，她们谁也不动筷子。

“慧娟，姨说你吃，你吃！”利平姨递给我一碗面。

“姨，你吃，你吃！”我端着面想递给五姨。

小姨们都笑眯眯的说：“你吃，你吃！你今个来走亲戚来咧，赶紧吃！”没有一个人接我手上的饭。看着嘻嘻的小姨们，我弄不明白，她们都是怎么了。

母亲和大姨去了厨房帮忙捞面了，五爷在厨房炒菜，三姨和四姨和正站在厨房外面的院子里有一撘没一撘的和五爷、五婆说着话。四姨进来了，给五姨、六姨挤了个眼，我却不知道什么意思。

“姨！你吃饭！”我招呼四姨，给她指着桌子上的汤汤面。

“姨，不吃咧，你赶紧吃，我家回去吃菜去！”又给五姨、六姨使劲的挤了一下眼睛。五姨、六姨会意的外走。

“姨，把我等嘎！”看见小姨们走了，我赶紧放下碗，向外追。

“包出声咧，要走赶紧的！”五姨小声的呵斥着我，用手给我指了指外面。

“爸，我家回去咧！出来的时间大咧！”四姨站在厨房门口对五爷说。

“二姐，你还不赶紧走！大姐要留就留在咱爸这儿，你赶紧走！”三姨看见我和小姨们都出来了，她朝二姨吼。

“饭都端出来咧，吃碗热饭再走么，急啥呢些！”五爷和五婆都热情的阻挡着小姨们。他们站在厨房里，烧锅的烧锅，浇汤的浇汤。

“包急些，我正给咱娘说话呢！你家把我等嘎！”二姨，正在灶台下唧唧咯咯的给五婆说着什么，只听到五婆拖着长长的声音说：“嗯！对着么！就是得么！嗯，不像啥！”

几个小姨都不耐烦了，三姨给二姨说：“你要呆了，再呆一时，我家先走咧！”转身就向院外走去：“爸，那我家回去咧！你包操心咧”

“看这娃些，饭都熟咧，趁热吃碗面再走么！”王爷手里拿着汤勺，走在了厨房门喊。我和小姨们已经出了五爷家的头门。

几个姨还都回过头回应：“爸，你不操心咧，回去就是饭！”

一离开了五爷家，三姨撇着嘴骂：“二姐沃没祥水（眼色）的，非要呆着咱娘家屋，等着吃饭呢！不怕人过去赞眼（骂）！你家屋没饭吃啊！”

“你包管咧，沃就是个没祥水的主儿，你管她弄啥家！要挨骂又不是你！”四姨转头数落五姨，六姨：“就说你两个没八辈子没吃过饭啊，还站着饭桌跟前！娃吃饭，你两个跟着看下巴呢？知不道丢人失马么，我不叫还知不道回来！”

“谁看下巴呢！我俩个没地方呆才跑到后面大房的，谁想吃人饭咧！”五姨白了四姨一眼，气呼呼的走了，六姨紧跑两步跟上了五姨。

“三姐、四姐！咱娘叫你家吃饭呢！”我们老远就看见了“外婆”的儿子库建。

三姨用手推推我，小声说：“赶紧叫‘舅’!你舅来了！”

“舅，你弄啥去家？”我不知道三姨为什么会多次一举。

“库建，我家这不是正给回走呢么，姐说你还叫啥呢！跑这么远的路！”三姨笑眯眯向迎面而来的‘舅舅’大声说。

“姐！咱娘叫你家吃饭呢！哎！咱大姐连二姐人呢？”‘舅舅’一转头又问我：“你妈呢？叫你妈吃饭，咋不见人咧？”

“到咱娘家屋呢，大姐、二姐都到哇呢！”四姨抢先一步说话了：“她家就到哇把饭吃咧，姐说咱回，你不管她家咧！”四姨拉起‘舅舅’的手，热情的向回拽。

“姐，你家先回吃饭去，咱大把菜炒好咧，叫我把你家都叫回来吃饭呢！我得把大姐连二姐都叫嘎！”“舅舅”挣脱了四姨的手，笑着说完就又向南边五爷家快速走去。

三姨对四姨说：“这库建娃还差不多，实在，遇呵沃他妈不是个仔！看将来把娃都包给带坏咧！”

“沃谁知道呢！龙生龙，凤生凤，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！看nia将来是龙还是凤家！咱总盼nia好呢么！盼nia将来能给咱把门户给撑起来！”四姨一脸殷切的希望。

吃过午饭，小姨们陆续回家了，丝毫没有停留。聚时匆匆，别也匆匆，坟头，家里两不同；吵也罢，骂也罢，情深情浅，心似镜；年年如此，事事如斯，小姨们的苦，我越来越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