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不足十五平方的小房子，看着六张上下火车床，中间一根铁丝上挂着一排滴水的衣裳，地面水淋淋的，没有一处落脚地方。窗户下的那几片锈迹斑斑的暖气片上摆放着袜子，鞋子，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说不出的臭味。

“慧娟，这里六张床，有一位老员工，说是老，只是比你们早进厂二年，其它五张床，你随便挑一张，这屋子安排五个人住，留一张床，给你们放行李！”宿舍管理员笑笑说：“咱们单位住宿条件就这样！这还是对你们大学生的额外照顾。原先住在这儿的员工都被迁走了，离单位远的很。条件比这儿还差，还是大学生好！咱们单位有食堂，饭菜也不贵，当然也不是啥好饭，混个饱肚还不成问题。”

“刘师傅，咱们单位四个分厂都在哪儿啊？”看着眼前的景像，我不知道自己起飞的地点是否选对。

“嗨!就在这个院内。说是四个分厂，其实就是原来的四个车间，现在不是兴什么集团化嘛，咱们单位也刚开始改革，尝试着集团化。就看你们这些有为青年来了，能不能给大伙带来一点实惠！”

“呵呵，看您说的，刘师傅，我们这些人刚来，什么还都不懂，还得向您们这些老师傅们多多学习呢！单位改革这么大的事，哪轮得到我们这些没资历的人说话啊！”

“嗨！”突然，刘师傅压低声音不屑的说：“就那帮人？换汤不换药的，能改革好才怪了！大老粗一个，一天光会扯着嗓子骂人！这话可不敢乱说！”刘师傅四下看看，紧张的说：“这个单位都没有人敢说话，你也别把我给卖了！”

“不会，不会，看您的说！你也没说啥。”透过窗户向外看看，只见一个人站在院子中间指着一个中年妇女破口大骂。不解的我转过头，看看四处检查的管理员。

“哎，有啥奇怪的！那是老头的情人骂四分厂的厂长呢！不用看了，没啥看的，分厂厂长没有几个人能干得住的，经常走马观灯的换。好了，宿舍我就给你安排好了，钥匙得你自己找人配，等小朱下班了，你赶紧要来配，否则一上班，你就没有时间出门了。生活需要的东西也赶紧买，明天你就要正式去人力资源报到了，咱们单位是军事化管理，平时连单位大门都出不去！经常加班，晚上你根本没有时间出去。”管理员边说边向外退。

看着水帘洞一样的宿舍，我爬上二层，虽然低矮，却不至于滴上水。铺好上学时的被褥，放好箱子，牙缸，牙刷，鞋子，毛巾，盆子等日常用品却不知道放在哪里。空床上乱七八糟的摆满了老员工的东西，床底也塞满了她的鞋子，盆子，脏衣物。躺在自己的床铺，看着不足一米房顶，闷热，潮湿的空气包围着身体，满脸汗水的我对自己说：“好好努力，从零做起，宁做鸡头，不当凤尾！”

‘吱’一声，门被推开了紧接着一声吼：“谁啊，谁挪了我东西！”

“你好！你是小朱师傅吧！我叫贺慧娟，刚被安排到这个宿舍！很高兴认识你。”听到动静，我赶紧坐起身，只见一个二十左右模样的小姑娘大咧咧的进了门。

“奥，来新同事了！别朱师傅，朱师傅的！呵呵，我听不惯！叫我小朱就行！很高兴的认识你！”小姑娘笑嘻嘻的，没有了进门时的杀气。人却快速爬上床，从网兜里拿出碗筷，转头：“开饭了，你还不去食堂吃饭？”

“开饭了？食堂在哪儿？”我赶紧跳下床。

“要吃就跟我走！去晚了，人太多！一时上班就迟到了！赶紧的!”小姑娘给自己杯子倒上水，凉在窗台，紧声说催：“快，快，快！”

穿好鞋，跟在小姑娘后面，快步走着，不解的问：“下午几点上班啊？这么着急？”

“哎，咱们单位你不要听几点上班，几点下班，那都是说给外人听的！没活的时候，天天放假，放假也不让你休息，除非你完成了这个月的销售任务！不然，就得罚款。中午说是十一点四十下班，下午二点上班，可你看现在都十二点了，十二点半赶到厂里没事，十二点四十就得挨骂，一点钟就算迟到！你看看，咱有多少吃饭时间？快，快快！我不等你了，反正，你下午又不上班，没事！食堂就在单位门口向南一百米！走过去你就能看见。”下楼的小姑娘撒开腿向外跑去。我系好鞋带，已经看不见小朱的人影。

“哎，你停下，停下，干什么的？”突然门卫挡住我的脚步，冷冷的问。

“我是咱们单位的新员工，出去吃中午饭！十点多你不是刚问过我吗？我这衣服没换，人也没变，又不认识了吗？”看着门卫，我真是觉得奇怪，却笑嘻嘻说。

“去去去！”门卫不耐烦的挥挥手，直径又坐进门房内。

跟在一群穿着工作服的人走进单位食堂，看着窗口摆放的一大盆面，一盆西红柿鸡蛋汤，再看看圆桌上狼吞虎咽的员工，城里人，挣钱的，我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“要几两面？”食堂师傅不耐烦的说：“赶紧的，愣什么神呢，后面人还多着呢！”

“四两！”回过神的我赶紧说。

“一块二！”师傅边打饭边说。我拿出钱，放进盒子，心里**得饭菜便宜之极。

“朱师傅”端着饭盒，我看见小朱正埋头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边紧吃。

“嘘！叫我小朱就行！”小姑娘招招手，示意我坐下。

“呵呵，小朱，咱们单位饭真便宜！这一碗面放到外面怎么着也得二块钱。……”

“再贵就吃不起饭了！你慢慢吃，我得赶紧洗碗上班了！”小朱快速站起身，向水池边走着说。

“小朱，我得要你的钥匙配一把！”

“没事，一会儿到宿舍如果碰上我，我给你，或者你到三分厂找我。”看着小朱急匆匆的样子，惊叹单位员工的自觉。

“干什么的？”端着饭盆进单位大门，突然又一声呵斥。

“师傅，我是咱们单位新来的员工，这进出不到二十分钟，你……”看着一身制服的门卫，生气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
“走吧，走吧！”门卫若无其事的走开。看着那一本正的背影我真的搞不懂。闷悠悠回到宿舍楼，远远只听见里面一阵报怨：“这就是人住的地方嘛！这么小，没有一点私人空间不说，连个柜子也没有，衣服都没地方，……”

“先凑和着住吧，等发工资了，咱们出去租房住！”

“你们好！我是贺慧娟，也是今年新来的！认识你们很高兴！”推开门，只见两个女孩子正在收拾床铺。

“你好，你好！认识你很高兴，我叫赵西平，打版专业毕业！”上铺对床的小姑娘，皮肤白晰，带着一副眼睛，笑眯眯的说，只是眼边还挂着泪水。

“你好，我是陈新红，以后咱就是战友了，请多多关照！”皮肤黑油，个头不高的小姑娘一脸的憨笑：“我和她是校友，我学的是服装设计！对了，刚才小朱留的钥匙，说是你要配一把。”

“贺，你干嘛自己配钥匙啊，她们不发吗？”

“管理员没给你们说钥匙是自己配的吗？”我奇怪的问。

“没有！她只是把我们俩个引到宿舍门口，指指床铺，让我们自己选择，其它什么都没说，光说是明天让我们八点钟去人力资源报到。”赵西平一脸委屈的说：“这房间真不是人住的地方，到处滴水，这夏天还好，冬天可怎么过啊！一个屋这么多人，衣服都没地儿晾，干不了。还别说书！”

“她们可真抠门，钥匙还要我们自己配！”陈新红嗤嗤一笑，继续收拾着自己的东西。

“呵呵，姐妹们，别报怨了，没吃饭赶紧吃饭，吃完饭咱们出门买点日常用品，配好钥匙，听说明天报了到咱们就没时间了。”

“哎呦！休息会儿，我肚子不饿，等睡醒了咱们再出门，那个门卫可讨厌了，我看见他就想吐！”赵西平倒在床上委屈的说：“连狗一样，进门出门都要把你挡住问。哪怕你转个身，他都要把你挡住，就像不认人！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眨眼间，三个人就像多年不见的老熟人。

买完东西，三个人嬉笑着，走进宿舍，只见小朱红着眼，啃着馒头，一个人呆呆坐在床边，小声哭泣。

“怎么了，小朱！”我们三个吃惊的异口同声问。

“没怎么了！没怎么了！”小朱把头扭到一边，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。

“你怎么干吃馒头？食堂没赶上饭点吗？”我不解的问。

“刚下班！”小朱抽泣着说。

“刚下班？这都八点半了！”西平吃惊的喊：“你没说错吧？”

“这个月活多，所以几乎天天加班！……”

“啊？”新红吃惊的问：“单位效益这么好！那加班费怎么算？”

“哼！”小朱轻蔑的笑了：“还加班费！不扣你钱就是好的了！还加班费？！我这个月干的活不少，原以为能多发点工资，就是因为没有完成销售任务，我的工资扣的只剩四十五块钱了！”说着小朱便拿出一个红包，里面放着四十五元整。

“你不是车间工人嘛，天天加班，哪有时间搞销售？单位没有销售人员吗？”我不解的问。

“嗨！咱们单位是全员销售！每一个人都有销售任务，完不成没有假休，还会扣工资。你们大学生刚开始没有任务，等正式上班了，你们也会有任务的。”

“四十五块钱！那你平时不扣你的工资的时候，你能挣多钱？”新红端来水杯，递到小朱的手上。

“七八十，一百多，二百多，三百多，……“

“啊！不可能吧？我看见院子单位公布栏里的宣传说车间平均工资五百多！说是老职工基本上都能拿到八百多，你……？”

“嗨！那是单位效益最好的一次，才放到宣传栏的！那次我也来这个单位最高的一次工资，就三百八十六元！没有外贸单子的时候，经常放假，一放一个星期，十天半个月的。”听到小朱的话，西平不吭声的爬上了床，我心‘嗑腾’一下。

一夜的辗转反侧，早晨来到人力资源，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沙发上，部长低着头，坐在办公桌前一声不吭。

“催部长，你就说单位到底要怎么样，才能给我们开具结婚证明，孩子都三岁了，要上幼儿园了，到现在还是黑人黑户，这么多年了，不至于吧，一个国有企业跟一个自己的职工过不去！档案我们不要了，就给开结婚证明，单位能损失什么？……”男人越说越说越气愤，越说越激动，直接站起身，冲着部长的桌子拍：“你们这样做事，不怕报应吗？我爱人到这个单位出的牛马的力，没拿几个钱的工资，这现在让我们交十几万元的违约金，你还有良心吗？……”

“别激动，别激动，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，这是单位的规定，不是我个人能决定的事情！你回吧，回吧，影响不好，影响不好！”催部长站起身，尴尬的笑笑说，突然看见门外的一群新人，脸色一变，不悦的说：“有话办公室去说，别影响我们这儿工作。小胡，带咱们这些新同事去会议室。”大家相互看看，再看看那着急上火的男人，发出唏嘘的惊叹。

“贺慧娟同志，你过来一下！”突然催部长拿出一摞资料，笑盈盈的说：“你去把这些资料先给大家讲讲，一会儿我找董事长和大家见个面。”

“催部长，你别走，你别走，我这儿事还没解决呢！”中年男人冲过来，拦住出门的领导，焦急的说。

“我这儿有工作，你的事我只能按照流程办事，……”催部长转过头严肃的对我说：“去，你赶紧带大家去会议室学习去，别在办公室区域逗留。”

“你们这一群猪，吃白饭的！一月一月的任务完不成，要你们能干什么！都干什么吃的！……”突然不知道哪个办公室原本不大的责骂声突然间变成了狂吼。

崔部长回头看看，脸沉了下来，挥挥手：“没有事，不准出会议室，更不准围观！”新同事们不解的相互看看，跟着我和胡师傅走进会议室。

一连十几日的学习，每每都能碰见那男人坐在人力资源办公室。签合同，大家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只觉得笔有千斤沉。

“赵建明，你出来一下！带上你的东西。”催部长听完胡师傅的耳语后，大声冲着会议室里喊。

赵建明神情疑惑的走出会议室，大家争相伸出脑袋向外看。只见门口有人挥挥手里的文件袋，赵建明露出欣喜的笑容。他回过身，向会议室兴奋的竖直两只指头，做出再见的手势。

有人低声说：“赵建明不来了，他的家人已经给他重新找到了一个单位！”这一声立马引起不小的骚动。

“大家安静，安静！签定劳动合同是非常严肃的事情，不要因为别人的情况影响了自己的情绪。人和人的情况不一样，咱们不能套用别人的路数。咱们单位的情况大家已了解，领导也对你们报有厚望，好好干，在坐的每一个人都将有大的作为。不签合同，除非你们家里替你们找好工作，否则你们的档案都没地去！……”催部长几句话，骚动停了。大家又在纠结合同期太长，十五年，一笔下去，想跑都难！

“单位愿意与在坐的各位签十五年的合同，那是看重每一位是人才，才做出这样的决定，没有什么犹豫的，像专科毕业的，单位只和他们签定十年的合同，如果表现不好，单位不再和他们续签，车间的新招的技工，单位只签五年的劳动合同。”

有人高声说：“我们也先签五年的，以后也可以续签！”

催部长脸色一沉，严肃的说：“这是单位的决定，谁也不能改变，你们只有签与不签的选择！”说完便走出会议室，大声说：“小胡，一会签完合同，收集起来，抱到我办公室。宣读一下他们明天下车间实习的安排。”

无耐之中，大家签了合同。一个个无精打采的走出会议室。而我的心里却还报着一丝希望。

‘嘀嘀嘀，嘀嘀嘀’传呼响了，我赶紧跑出单位，站在街道IC电话前等满库的电话。

“贺儿，我已经到了天津了，领导安排负责一个商场，外面是基本工资加业绩提成，不是死工资，比内部强多了。你放心，我会努力挣钱，好好表现，争取给咱们快速创造物质条件。……”听着满库的甜言蜜语，我却感觉不到任何味道。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，心里除了想哭就是想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