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千暮总想着当初萧元翊催动三军，不舍昼夜。何等豪迈。

萧元翊到底还是有过英雄时刻，那时节，豪气干云，非常人所能匹敌一二，这会子，到底是变了的。变作了一个叫人认不出的模样来，说出种种凉薄话来，只叫她站也哀愁，坐也哀愁。

儿时曾记得。呼等灌穴，敛步随音。任满身花影，犹自追寻。携向华堂戏斗、亭台小，笼巧妆金。今休说，从渠床下，凉夜伴孤吟。

沈千暮骇笑两声，心口发颤，那往事欢喜，今日悲凉，到底难为人。她向来都是有仇报仇，有怨报怨，哪里比的找现如今凄凉独对？

“咱们倒是不如另谋出路的好，咱们大爷许久未归，日后也未必归家，指不定啊，都没有银钱给咱们工钱了！”其中一个刁钻婆子冷哼一声。她那日听着萧元翊同沈千暮斗嘴，知晓沈千暮做了什么事儿来，心里嘲讽更甚。“别看咱们奶奶那样矜贵的一个人，也不知是做了多少不体面的事儿，若非如此，大爷会不回来么？”

“也是，听人说，那鲁大人乃是个三寸丁啊，也不知咱们奶奶到底是怎么看上了人家，有了大爷这样的好人物，竟也看得上人家，着实稀罕！”

“当初大爷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事儿离京去了数日光景，奶奶年轻气盛，按捺不住寂寞，也是有的。我伺候过这样多的奶奶，却是头一次见着这样不守妇道，还这样骄矜的主儿，也不知是有什么脸面如此这般！”那婆子瘪了瘪嘴，嗤嗤笑了两声。

“哟，咱们这话儿若是被那人听着了，只怕咱们小命也就保不住了。今儿个你也见着了，那夫人是何等的厉害，为着自家女儿，只怕是什么都做得出来。还是莫管闲事的好！”那婢子颇有些惶恐，说起来，他们在这别苑的工钱，比别处都要好些，吃穿用度，都好过其他人家。她心满意足了。只是听着主人家闲话，免不得有些口舌爽快。

“这样怕事儿？”那婆子犹自不快，哈哈大笑。愈发猖狂。“我的姐儿，奶奶那样的人物，不论做什么，向来都是不瞒人的，若非如此，现如今她的名声怎的这样坏！”

“大爷可是狎妓么？”那婢子凑上前，一脸调笑。“听闻还是玉冠楼的姑娘？若是真钰坊倒还罢了，毕竟那里头的姑娘都是清倌，卖艺不卖身的，玉冠楼却没有这样干净利索的主儿！”

“哎，都是各人造化，咱们奶奶没有那样的好本事，又有什么法子？”

玉树在墙角听着，看着边上的藤萝花，骇笑连连，直冲上去，揪住二人面皮，狠狠地抽了两巴掌。

“刁奴，你们还真是好大的本事啊，在主人家后头搬弄是非闲话，找死不成？主子何曾薄待了你们？好个没心肝的东西，滚，日后主子用不着你们伺候！”

二人见着是玉树，忙不迭地跪在一边，伏地不起。

“玉树姑娘莫要动气，饶命，日后不敢了，日后不敢了！”

玉树犹自不快，冷哼一声。“今日收拾收拾东西，明日一早，你们必定要走！”

玉树也不同他们多说，转过身子到了主院，强忍不快，撩开帘子走了进去。

“主子！”玉树走上前，“吃些东西吧？”

见着玉树，沈千暮朝着那人笑了笑，轻声道：“备好了么？”

玉树颇有些恍然，却还是觉着十分欢喜，忙道：“主子早早儿地准备好了，只等着主子了！”

“你同我一处吃些！”

“这……”玉树自然不敢，忙不迭地摆了摆手，轻声道：“主子，这可不成体统！“

“不妨事，我日日一人用膳，心里也不好受，有你陪着我，也是好的！”

玉树听着这话，愈发觉着心酸，这几日愈发觉着沈千暮着实可怜，对萧元翊倾心相付，却还是被这样辜负，若是一般女子，早就受之不住了的，偏得这人还是如同往昔，只消瘦了几分，除此之外，便无其他，到底算是个好的。

看着玉树捣鼓了三五道美味珍馐。她朝着玉树笑道：“我今儿个倒是有些想吃酒了！三两杯下肚，晚上也好安睡！”

“好，主子稍等！”

见玉树出了门子，沈千暮苦笑连连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，将里头的物什倒进了那人杯盏之中。玉树不疑有他，朝着沈千暮说道：“主子，这桃花酿还是从丞相府带来的！”

“你同我一起吃两杯！”

“是！”

玉树愈发欢喜，只当是这人心里悲恸到了今时今日，愈发好些了，哪里想得到其他？酣畅淋漓吃了三五杯酒水，玉树头脑昏昏，朝着沈千暮笑了笑，“主子，未曾想到这花酿酒也有些后劲，这会子玉树是不成了！”

话音刚落，就见着玉树倒在桌上，眉眼弯弯，好似是十分欢喜。

沈千暮苦笑连连，看着那人面皮清和，十分和善。不论是在大皇子府上，还是在这别苑之中，玉树对她，到底是抱着几分真心的，旁人对她议论纷纷，也只得一个玉树帮衬一二。当初在大皇子府上，她到底恶毒了些，稍有不顺，就拿着她来出气，纵使如此，她还是为她。当初何其艳羡沈千寻身边有忠仆小喜和云欢，这会子，却也不觉着有什么值得艳羡之处，只因为她已经有了玉树这么一个好的，在身边照拂。

“玉树！”沈千暮轻轻地摸了摸那人鬓角，浊泪滚滚。“我是不能将你送往凉州城了。”说着，搀扶着那人往里间睡下，又帮着她盖了一层薄毯。

甫一出了门子，就见着那三五个奴婢婆子都在院中打盹儿，沈千暮也不惊动，兀自出了别苑大门。

三街六市，一如往昔，十分热闹。灯火耀目，如此看去，愈发觉着胸口发闷。

一路迤逦，等到了护城河的一支湘水之时，她立在一边，和风鼓吹。她兀自想着，那时节，她同萧元翊第一次相见，就在此处，只是那时候，并不知晓同那人会有什么牵扯。

伺候她的还是艳西，最是精明不过。看着萧元翊那副模样，只说是个大富大贵之人。沈千暮心高气傲。只说是非得母仪天下不可。

萧元翊听了这话，笑得格外爽朗。那样别致的笑声，纵使是到了今时今日，她都记得一清二楚。只是现如今的萧元翊，就好似是假的一般。她何曾见过那样蹩脚的萧元翊？

为非作歹，欺负女子，不通情理，对她更是瞧之不起。何苦这样苦苦依随，反倒是叫自己伤心动骨。

只说是她委身鲁青阴，同那人媾和日久。坏了时务，伤了风俗。

尘尘溷人，刹刹圆融。

她哪里是那样的人？

“珍珠团子，珍珠团子，刚出锅的哩！”

隔着一条长街，还能听着街头的吆喝声。这些人，纵使是辛苦了几分，却是十分欢喜，比不得她，日日闲适舒坦，日日以泪洗面。

江云飘素链，石壁断空青。

她看着周遭各色山石，欢喜更甚，这汴京城，本就是人间宝地。昔日里头时常听人说起，赵国小国寡民，明兰城更是样样精美华丽，只是却比不得汴京城，样样皆工却不显得矫枉过正，过犹不及。

她愈发觉着贪婪，看了又看，千百来回。

那心里的泪点血点，面上的泪痕粉痕，一扫而尽。

去也终须去，她如何回得去丞相府？沈枫那样的人，何其要他的矜贵面皮，现如今，市坊之中谣言不绝，只怕是日后殃及丞相府，她也不愿成了沈家罪人。

“娘，女儿去了，我这一生，恶贯满盈不错，嚣张跋扈不错，心狠手辣不错，我只待你真心真意，到底还是死在了你的手里。这天地寒凉，愿君珍重。”她双眼发直，嘴角噙着一抹冷笑，再不多管，扑身而入湘水之中。

“什么动静？”那刚出来的小贩，啧啧笑着。“还有什么水中仙不成？”

却只是裙拖六幅湘江水，鬓饶巫山一段云。再不可见。